建筑师何以失语—韩冬青

    刚才朱文一教授给大家看到一个演示慢设计是如何进行的，我觉得看了也是非常有启发。我觉得我们可能中国建筑从速度来说，大概我们不能指望在速度上越来越有新的突破，可能倒是非常需要慢下来。今天借这个机会和各位同行交流，好像还有很多学生里的同学，大家一起讨论。本来是建筑师关起门来在圈子里讲讲的话，在小圈子里面说说的话，我倒是愿意尝试今天在相对更大一点的范围里面不如把它公开出来讨论。

    这是一个问题，当然我肯定没有本事给出这个答案，只是说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存在的，想盖住不大可能，几乎所有的建筑师的同行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由任何一个主题开始，而在抱怨这个主题下结束。我们都觉得自己很悲哀，做得业务，做的行当很辛苦。可是欲罢不能，又那么抱怨着，又那么干着，好像到目前为止大面积改行的还不太多。可是我们始终抱怨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觉得我们现在建筑师说话说了是不算的，我觉得说了不算，好像是一种抱怨，其实也是一种逃脱。既然我们说了不算，很多责任我们也就可以不承担，问题是不是这么简单？总之，我觉得现在时间很短，我们不需要特别充分的展开，我觉得在座凡是干过设计这个差事的，差不多那种心态都不需要过多的来表述，大家都知道我们正在面临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是很多年过来一直延续的一个状态。

    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个学术年会上，当时有一个杂志社的编辑老师听完了建筑师一大通发言之后，他很难忍受，他就站起来拿着话筒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觉得你们建筑师是全国最值得同情的一帮人，你们就像一帮怨妇一样。我们这些人给很多人这样一种公共的形象，就是建筑师始终在抱怨。建筑师很尴尬，抱怨最多的就是谁说了算，当我们一个设计做得可能有点问题，我们可能会说这个是施工单位没有好好配合，把我那么好的一个设计你看给施工成这样了。我本来是非常精致的一个设计，最后如此粗糙，或者这个就是倒霉的市长和书记胡乱作主，强奸了我们的意志，导致我只能选择这个，我并不能比他更拥有权利。所以我经历了好多年的项目，就变成这么一幅惨状。

    最近有一个更大的课题，会由课题负责人去发布最终的成果。我们因为参与工作，涉及到当中的一部分，今天做一个同行内部的交流。最近我们做过一个调查，大概涉及到的人有700多人，这里面当然大部分都是业内人士，但是也有政府官员，也有公众，有媒体人物。做过这个调查，其中有一个调查就是关于建筑设计的决策调查。首先有一个问题就是，你觉得现在大陆的设计水平怎么样，设定几个等级，包括一般的，较好的，较差的。选水平一般，觉得我们这帮人干得活一般这种比例是64%。觉得比较好，较好的是28%，认为非常好很好的占1%，认为比较差的有7%，大概是这么一个结果。也就是说，半数以上，超过60%的，至少我们同行自己的认可就是认为一般，是这么一个状态。这是什么原因？比如认为一般是什么原因，认为怎么样是什么原因，就是对这个最重要的，导致设计水平的各种影响因素的调查，设定了这么几个问题。一个是说由我们这个专业的设计水平而导致的，另外一种是说因为管理水平而导致的，还有一种是因为建造的技术或者说粗糙的可以理解为施工的技术而导致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这个选项里面，认为由设计水平而导致的目前的水平状态，达到一般的，这种认为是由自己的专业水平导致的，这种比例是最高的，占37%，认为是由管理员导致的状态不到30%。这个我觉得是跟我们自己事先的预判，实际上并不完全一致。

    关于决策权的认知，所谓的决策权的认知，就是你觉得现在我们大量这么多的项目，普遍来说都是谁说了算，是指你对现状的一种认识，就是你觉得这会儿谁说了算，有38%的人选政府官员说了算，有19%的人认为是规划管理者说了算，有10%的人认为是专家说了算。市民或者是其他的力量，这两种选择加起来才2%。也就是说，大部分人，最多的人，不到40%的人认为，现在建筑设计的决策是由官员说了算。但是在决策权应该属于谁的问题选项上面，40%的人认为应该是专家说了算，只有8%的人认为应该是政府官员说了算。也就是说，并不是100%的人都认为应当是设计专家说了算，这种选项也只占40%。我觉得这种调查说明一定的问题，跟我们预想的有一致的，也有不一致的。但是还是从某一个侧面表现出我们当代中国大陆建筑师的某一种尴尬。当然，我下面会谈一点点自己的片言只语，既片面也谈不上深刻，可是代表我个人的某一种思考。

    我觉得我们现在所谓的水平一般是指什么？我们刚才调查大部分人认为是水平一般。我个人理解，就是现在我们建筑设计领域一种现象，是弥漫得很厉害。我觉得是一种炫耀和矫饰，掩盖着价值观和科学方法的普遍缺失。就是我们的设计很多是为炫耀而做，我们的设计变化一种矫饰性的行为，而背后是没有价值观的，就是背后没有设计师的价值观判断。这次学会我发现讨论风气为之一转，以前我们更多的是在交流技巧，交流设计创作的技能。我上午转了几个分会场，都在讨论价值观。那就是说明现在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的价值观有问题了，这的确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我们一方面价值观是有缺失的，甚至于是几乎不思考的价值观。另外就是建筑设计行业普遍缺乏科学方法，我认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经常建筑师，包括专家在参加非常重要的项目讨论论证的时候，最喜欢用的一种表述语态就是我个人认为。什么叫个人认为？个人认为我觉得是不能成为一种科学论证的论据表述方法的。但是我们个人认为这样的表述，可以说是基本上设计领域一个常态，我觉得这个常态是多少容易让人购并的，如果我们的学科没有这个判断力，你还要指望让别人认为你确实是一个学科，我们认为几乎是不现实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果大家觉得失语，应该倒过来自问，我们全部是向外问，全部向外问也不见得就能解决问题。如果我们现在不去总结这么几十年来量上面这么巨大的成就，假如我们避开这个不谈，我们就只谈建筑学作为一个学科而言的话，如果我们在建筑学这个学科内部看，又应当如何看待我们现在的这些设计成就？以后的后辈，以后的后人怎么来评价我们这一代人的作为？我们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我们这些人究竟为子孙贡献了什么？为后辈的学人贡献出什么样的知识积累和学科的积累？到底有什么贡献是由我们这一代人做出的？其实我不是那么一个有使命感的人，可是我感觉到如果这些事我们都不去思考的话，早晚会有人帮我们做出来结论，而那个结论估计我们不太愿意接受。

    总的来说，我觉得建筑师现在大家的一种心态就是每个个体几乎我认为了解接触下来，我们闲聊当中都是觉得，我们建筑设计是携镣铐而起舞，起舞是自己的愿望，但是镣铐非常多。如果以量来论的话，我觉得我们是实践多而反思少，是行多于思。如果以速度论的话，我们是动作快，而思考慢，就是我们的手脚走的是比自己的脑子快。我们来不及想清楚就要做一个设计的判断，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一个设计的判断，就已经开始在施工。现在特事特办，大江南北都是在特事特办。

    这种状态会越来越让社会质疑，建筑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这个学问还能不能够成立？如果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特事特办都成为一种常态，我们这个学科，原来我们认为的那些规律是可有可无的了。而如果我们不警醒这个问题的话，建筑师永远都可能获得话语权。或者说让你讲，你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就是会自觉的失语。而这个问题在建筑学科领域里面一直是长期存在的，并不是在当代才有的事。我在这里讲到我们整个学科在社会各个行业、各个学科当中的一种后置性，这个是有传统的。甚至于我们学科内部存在着一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一种沾沾自喜的心态。建筑学普遍缺乏对于我们这个学科科学性的充分认知的，我们不以我们算不清帐而耻，而以此为荣，建筑师拼命想证明自己数学不够好。

    这一点我们是可以从一个现象当中，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办法改变，就是建筑教育当中的基础课程，几乎我认为所有院校的建筑教育当中的基础课程要相比其他课程来讲，它的边缘化是普遍存在的。几乎所有的国民建筑学的培养方案都会把结构、设备、物理定位为专业主干课程。但是我们在教师和学生心中的觉悟上面，这些课程从来都没有被放到主干上面来看待。在教案的执行过程当中被执行，就从这一点可以看到，我觉得好像现代建筑在中国这么多年，它只剩下一个形式，就是它的社会学的意义和科技进步的意义是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

    我们再拿一个建筑学的人非常耳熟能详的词比如说“空间”这个词来说，“空间”这个词几乎很多建筑师认为是学科特有的词，其实这个词也不是原发在建筑学领域，在中国建筑学领域的传播过程当中，这个词要大大的滞后于艺术领域。最近我看到一份文献，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在1926到1928年期间一个关于艺术学的演讲当中有这么一段化，说“由自由空间中割出若干小空间而又联络若干小空间而成一大空间之艺术，故建筑为制造空间之艺术，最初之目的为应用，由此来表达其理想”。而我们建筑学领域里面的空间在所有建筑学领域当中，最早萌发“空间”这个词的是30年代以后的事，而大家开始普遍知道的一些公共事件是60年代冯先生有一个空间原理，做到一半被批判。后来一直到80年代，可以说空间才作为教材当中的必备内容，被广泛进入中国建筑学的学科教育当中，这个已经是1980年以后的事了。

    我们可以从专业里面最关键的这些术语来看，我们在这个学科，在吸收相关学科的贡献方面，其实反映一直是比较慢的。但是倒是有一个词是一直甚嚣尘上的，就是“风格”。为什么要来讨论风格这样的说法？我觉得正是“风格”这个词，使建筑学整个丧失话语权。但是“风格”这个词，源于艺术风格学、艺术史学，从风格为关键词来解析艺术史这个领域，我认为至少不是我们设计的复杂性，可以用风格所能够来概括的。而且我个人认为，风格问题甚至不是建筑设计的基本问题，但是风格恰恰正是门内和门外进行接触的一个通道。就是专业领域和非专业领域来交流建筑学，或者交流建筑设计，差不多都是在风格上面来达成一种共同的话语氛围。那么如果这个话语分为仅仅用在跟外界的交流上无可厚非的话，如果用这个词来作为圈内的一种学问，那么问题就非常大了。

    所以我觉得，如果用风格的概念来理解建筑，实际上有很多的学者早就已经指出，如果仅仅用风格来理解建筑学，就会必然陷入一种表面而虚无的形式之中。实际上风格是跟随着样式那么一个时代去走的，如果我们现在建筑设计的基本方法和规律不是跟着样式走，那“风格”这个词就必须停止下来。如果不能摆脱风格这样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建筑师就不可能获得我们这个专业所应该拥有的自律性，也谈不上话语权。下面一些文字实际上是我们这个领域的一些理论大家在他们的著作中关于“风格”一词的一些辨析。所以我说我们怎么样才能够建构自己的本性，我觉得建筑学的确是非常的有必要回到自身的本体问题。我们已经离建筑学的本质越来越远，就是我们的设计也几乎不再考虑我们为什么需要建筑。可不可以没有这栋建筑？就是说一个项目，像刚才朱文一教授讲的，一个项目怎么样才能够发生起来？其实我们现在有的项目本身就是一种虚无的东西。实际上我个人觉得，建筑学有必要重新来讨论和认识本体该怎么定义。

    在这个问题上面，我觉得是四种形态的统一和整合：第一从目的讲，一切的建筑都源于一种空间场所的需要，如果你不需要这种特定的空间场所，压根就不需要有建筑这件事。第二从手段来讲，一定需要一种物质的建构，而这种物质的建构基本上是基于力的流动和材料。所谓材料是和工程相结合的，那么这种力流和材料的工程形态，是导致建筑形态一个基本的本质东西。第三在当代对它的认知越来越重要，就是建筑是一种能量转换的媒介。所以建筑要服务于一种高效的能量转换，是一种转换的装置，而对应于以前我们仅仅来表述力的流动和材料的组合，那么在当代更需要重视一种能流的综合形态。而关于能流的形态，又绝对不是我们现在很多所谓的绿色设计当中对各种各样技术的一种杂拼和集中，不是一种硬技术的集中，首先是关于能流应当如何产生形态这么一个最基本的问题。第四建筑学永远会追求的一种主观的目标，就是建筑最终都是景观的一个构成，都是景观的一分子。所以它要融入到一种基于文化体验的景观形态当中，我相信建筑设计始终是在寻找这四种形态，如何在一件事务上面能够共同的表述出来。一个作品有四种性状，是由空间、物质、能量和风景来达成的。

    我们以前一直有一个建筑的方针，我觉得那个方针到了现在并没有完全过时。如果我们还想有一点重新的解释的话，我觉得建筑设计的原则和目标还是会在安全、实用、高效和娱乐上，建筑要创造愉快的生活，所以建筑的整个目标在于创造一种整体有序的大众环境。我认为只有回到这些最根本的原则上面来讲，才有可能比较容易清晰的判断我们工作的观念和基本的方法。所以我是希望能够在业内或者业外，大家能够共同协力去做一些呼吁。我觉得在我们的学科内部和在整个社会还是要去提科学技术是建筑学的第一属性。当然它是艺术的，以前吴先生曾经说科学和艺术从塔基到塔尖，他做过这么一个比喻。如果我们不能把科学和艺术都作为自己的必备知识和素养，实际上这两个东西永远都不会在塔尖会合。如果我们以一个东西去回避另外一个东西，或者比如说当别人跟你谈技术的时候，建筑师愿意谈艺术。可是当你对艺术家开始应该讨论艺术的时候，你又说我们是工程技术，这是建筑师经常自我回避的一个窍门。如果我们老是在这个窍门里面打转转，那是不会有前途的。所以他们如何才能真正在塔尖会合呢？我觉得要明确，我们这个学科究竟什么才是它的基本属性，就是绕开这个，你就没得玩了，但是现在都非常愿意绕。

    学术批评的确非常重要，应当在学科内部和全社会要鼓励健康而理性的建筑批评。我们现在批评的氛围甚至于不如1980年代，1980年代我们这代人的前辈们还是尝试过做一些批评，包括针对一些作品的批评。比如说香山饭店的案例在全国曾经引起过非常热烈的讨论，这种正反双方都有观点的案例争鸣现在已经非常鲜见，或者我们根本很少有时间去讨论问题。

    如果前面两个问题我们能够做到，或许我们就可以谈论下一个，建筑师的确需要培养一种独立的人格，就是建筑师首先自己骨头不能太轻，就是要有一点点份量。我们不能在圈子里面抱怨，出去又另外一种模样，那你又能怨谁呢？我觉得建筑师不仅仅是一种被动的服务者，它的确也是健康社会思想的一种思考者，也是一个实践者。如果借用一句老话来说，我们需要重新学习据理和力争，这是两件事。你确实要占着道理，那么我们要想想什么是我们的道理。如果我们能够有道理，就可以去力争，而据理不力争，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