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寻找新鲜的设计师
在过去的十五年中,SOHO将一系列创新概念引入了中国的城市发展,强调使用的灵活性、表现力强的设计以及公众参与。我们谈了中国建筑工业的优势与弱点,微博的乐趣,以及由房地产开发商担纲指挥的建设奏鸣曲。
自90年代SOHO成立以来,它已经凭借将新观念和新设计师介绍到中国而家喻户晓。能否描述一下你和同事寻找、甄选建筑师的过程? 张欣:我们完工和正在进行中的建筑有四百万平方米如果以我们的尺度来建造建筑,就会发现,我们与设计师的合作是持续不断、永无止境的。寻找设计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我们不停地思考,设计师的才华在哪里。我会参加各种各样的展览,也会在浏览设计书刊的同时问:“这是谁?是谁?”找到这样的设计和设计师以后,我的工作就是看看能否将他们介绍到中国。我们可以邀请他们参加竞赛吗?他们是否能够适应中国的建造尺度及速度?因为国外大部分有趣的建筑天生就是小尺度的。因此,这些设计师和建筑师面对的问题就是:他们能否从小尺度趣味转向大尺度?能做艺术中心的事务所,是否也可以做十倍大的商业建筑? 我们一直抵制着一种诱惑,就是找到一家成熟的、具有大量商业项目经验、有几百人可以关注每个细节的设计公司。抵制是因为这是一种简单的选择:这些公司在经验、团队能力等方面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但这就牺牲了原创能力。正是因为很多小事务所缺乏大尺度项目的经验,所以才让他们有了与众不同的思考。当我们问他们:“看,我们在(上海)外滩有个办公项目,有兴趣吗?”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说:“我们从未设计过办公建筑。”但这正是让我感兴趣的地方。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哲学——寻找新鲜的设计师,或是让经验丰富的设计师尝试他们未曾涉足的领域。 我们已经朝这个方向努力了十五年,公司也由此建立了热爱、促进建筑的声誉。所以,当我们邀请建筑师的时候,他们多少都知道自己需要做一些大胆和创新的尝试。 对于那些相对欠成熟的公司来说, SOHO有没有帮助他们进行从小尺度向大尺度项目的过渡? 张欣:有。我们看到过一些灾难性的案例,一些和我们合作过的设计师在其他的项目里,因为缺乏对这种鸿沟的弥补而导致了可怕的结果。现在我们已经创立了一套体系:我们有自己的采购部和建筑师。所以,我们邀请的建筑师即使对此不够熟悉,也没有大碍。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设计团队需要驻扎在我们公司。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在一起工作。无论他们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可以快速作出反馈,告诉他们“这个不行,这个可以 ……” 我们了解他们需要的材料后,马上就去确认国内有没有这种材料。一旦确定了这些事情,我们就会做许许多多的模型——从像玻璃杯一样大,到与建筑等大的模型。这些模型让我们有机会真正审视建筑可以成为什么样子。因为以中国的施工水平,在计算机上作出漂亮的设计是一回事,在场地上把它建造出来则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没错,我认为这对于开发商是把双刃剑:为了做好项目,你必须时刻对设计的最新动向了然于心,但也要对施工投入同样多的注意力。 张欣:我们上个周末在东京参观当地的建筑与施工,日本的施工有很多地方让我们望尘莫及——施工的精确度,对细部的关注,施工前的缜密计划 ……我们都达不到。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中国也有他们无法企及的事业心。我们可以为所有的创意迅速寻找愿意尝试的工厂与制造商,并且谈出合适的价格。这就是中国如此高产的原因。 当然在设计上,我们需要不少东西:我们需要创造性的思考;之后是创造性的设计过程;再然后是实际建造的技术能力。这三点对于将美好的创意变成美丽的建筑至关重要。 因此,对于我们这样的开发商来说,我们首先要具有足够的创造性,来识别那些好的创意,即使它显得光怪陆离。如果你说:“噢不不不,这栋建筑应该呈现出塔的样子”,那你就失去了创造的可能性。如果我们说:“这很不错,虽然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但很高兴看到它”,那么创造性的过程就开始了。很大一部分设计工作都涉及与工程师的合作,现在还包括与制造商的合作,以便涵盖所有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作为开发商的我们就好比一出交响乐的指挥。也许首席建筑师好比钢琴家,但我们还需要让其他的演奏者进行配合,这样才能奏出美妙的乐章。 我对你提到的施工质量很感兴趣。最近,我参观了国内两处由顶尖西方建筑师设计的建筑。在两个项目中,施工上的瑕疵很难让人好好欣赏它们的设计。我认为这与你所说的不谋而合——建筑在计算机上生成,需要在三维空间中显得气势磅礴,但作为物体的它们也许对承建商提出了太高的要求。我发现,这对于建筑师实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因为像你说过的,对于一些中国施工水平做不出的东西,我们却总是能找到愿意尝试的人。尤其是对于西方的实验建筑师来说,中国为他们提供了难以置信的好机会,来建造在本国无法实现的建筑。但同时,他们也面临着因为出错而造出丑陋、不安全建筑的风险。所以我希望进一步了解作为开发商,你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形的? 张欣:说实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处理好这种事情。如果你做了一个扎哈•哈迪德风格的设计,将它拿给一家承包商,我想大部分承包商都不知道怎么办。所以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果你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概念,首先要问的就是:你想用什么材料来实现它?如果你问的是扎哈•哈迪德的伦敦事务所,他们可能没有头绪,因为建材的选择与当地条件息息相关——气候,施工水平 ……比如,当地有多少工厂?建材工业有多发达?每种材料都具有不同的属性——有些在小型建筑上很美观,一旦尺度扩大就魅力尽失。选择材料是第一关。 这是一个互动性极强的过程,比如和扎哈的设计团队合作。在现实的层面上,我们的经验起了很大作用。我们知道哪些材料可以在国内找到,哪些可以用在大尺度的建设当中,哪些可以分隔成模数制作等等。当你执行一个拥有上千名工人的项目时,你需要用一套体系去管理它。如果你只是将它交给随意一个承包商,一定会搞砸。 举个例子吧:我们刚刚与扎哈的设计团队讨论过无缝地板的实现方法——没有线条之类东西的地板。为了实现这种无缝的流动空间,肯定不能用瓷砖。那么最好的选择可能就是水磨石。但是,我们如何在这种尺度的地方使用水磨石呢? 我们知道,如果想在施工现场做出美观的效果,我们必须尽可能地进行预装配,再在现场进行组合。在工厂中控制产品质量很容易,在现场则不然。那里有太多进进出出的人,还有太多的工序。 这就是我们需要作出的决策。如果某个从伦敦来的人问:“我们想用水磨石,你们能做吗?”,如果我们没有判断力,可能就会简单地说,“可以,我们能做。”然后就将订单交给承包商。我认为今天的承包商能够做好它,但是只能在小尺度上做好它。如果只是一家商店或餐厅还好,但如果是一座35层、每层都要使用水磨石的楼房,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一旦选定了合适的材料,接下来该做什么? 张欣:选定了材料以后,就要想办法将这些细部连接起来。建筑上看到的问题通常都是这里出的:这里开裂,那里排水不畅,这里没对齐,等等。这正是因为设计不够细致,将太多的细节问题扔给了从未见过这种设计的承包商,导致承包商以自己的方式解读设计。这是错误的。 如果在伦敦做同样的项目,事情就不会朝这样的方向发展。因为伦敦的承包商有很强的设计能力,连抽象的设计也能实现,即使不完美也能差强人意。在中国,这样就行不通。我们需要填补这个鸿沟。 你有没有想过将建材生产引入公司业务当中? 张欣:没有。我们与制造商有直接、紧密的合作,不需要将它们纳入旗下。但即使这样,也要早早和他们一同讨论设计实现的方式,而不只是去工厂看那些标准化产品。 我们总是向他们展示一个想法,问:“你们可以做出来吗?”这些想法通常都与他们的标准产品大相径庭,但如果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实力,他们通常都能与我们合作——设计师和承包商都会与我们合作。 你们是否做独创的产品? 张欣:每一天都做。以铝材为例,标准的模数像是横幅的形状。但我们会对他们说:“不,我们要的不是这种效果。这才是我们想要的设计。”这就是我们每天工作中面对的 …… 我理解,我是说开发一种独创的材料——不是一种固定材料的独创模数,而是一种全新的材料。 张欣:我们不做这个。和工程一样,建材有自己的演化过程和生命周期。一种新兴材料的实践范围通常从很小开始,一点一点扩大,最后用在大型建筑中。我们看到,一家工厂可以生产很多(新材料),但这还不够。我们需要看到三到五家工厂都在生产它。做到了这点,就意味着市场足够成熟。如果只有一家可以生产这种材料的工厂,我们一般就不会邀请了。所以我们总是选择那些拥有成熟市场的材料,但会以与众不同的方式来呈现它。 我们最近去了一家生产绿色产品的工厂,他们用天然气代替电力进行温度调节。这种技术实现了天然气的现场转换,比通过电网层层转换的效率要高。我被这个想法震撼了,因为它是绿色、高效的 ……我们很喜欢这样的产品,也发现它大有可为。但是随着更深入的了解,我们发现这种产品只有一家生产厂家。 于是我们展开了一场相当白热化的内部争论,因为我们有一部分工程师愿意采用它,认为这种技术已经成熟。但最后,我们仍然否决了这个提议,因为我们说:“这项技术也许是成熟的,但它的市场不成熟。”作为大尺度项目的开发商,我们很难选择一种只有一家生产商的成熟技术。 对,但是考虑到你们项目的大尺度,如果你们决定采用它,似乎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让新型绿色科技的市场成熟起来。 张欣:不是我们,仍然是他们。我们也许能够扩大他们的市场——这点你是对的——但说到底,这是一次太大的飞跃,而不是一种自然、有机的变化。如果他们在100栋别墅上采用了这项技术,很好,然后再从100到1000,从1000到10000,其他制造商最终会看到这种产品的光明前景。有两三个规模很小的伙伴也问题不大,因为一个相对具有吸引力的市场已经形成。但是在只有一家制造商的阶段,如果制造商半途发现生产不出之前承诺的产品,你该怎么办?这是一种市场风险。这就是一个小而不成熟的实例。 SOHO的项目没有小到可以承受这种风险。 张欣:别忘了,我们可不是为自己盖房子。如果是建造自己的家,我很乐意做各种各样的试验,失败也无妨,后果我承担。但我们是在为他人盖房子,业主不是我们。房子建好以后就要销售,所以我们不应该将试验的风险转嫁到他人身上。 在设计方面,人们来看房的时候已经了解了它的设计,所以这并不是一个隐含的风险,它就在那儿。但是业主对其中的技术和材料并不了解,所以我们在这些方面也格外谨慎。 你说,你们为他人盖房子。我一直很想知道,作为开发商,你是如何定义这些“他人”的。 张欣:是指业主吗?任何人都可能是,任何想置业的人都是业主。 当然,但是思考应该远远不止于此。我想你们一定要对开发进行定位,明确它在城市或相邻区域中扮演的角色,一部分角色的定位依赖于你们希望吸引的人群。吸引到这些人之后,对这种行为的促进会让产业的价值飙升。 张欣:我们与这些创意十足的建筑师合作,就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工作一清二楚。没有人要求作为开发商的我们做出任何在建筑上有趣的东西。我们销售办公室、公寓或者店铺的时候,独立店铺或公寓的买主大多不太关心外界。他们关心的是,“噢,这是间很棒的公寓”,而非建筑,规划,景色以及这一切与城市的关系。所以我们很清楚,不关心建筑也能成为成功的开发商。然而,我们也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建筑的尺度影响城市的面貌。即使我们建造的目的是功能性的——我们建造公寓和写字楼,人们也需要这样的生活及办公空间,我们的开发工作仍然要具有自己的文化识别性。 以长城为例:它出于防御功能而建造,现在却不再需要这一功能,而是成为了我们文化和历史的象征。我们今天建造的建筑背后的技术,审美,精神,也反映着我们此刻面对的世界。我们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市长或者什么人要求我们把建筑做得出色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赋予了自己这种责任,对自己说:“做有趣的建筑吧,因为它会让北京更有意思。” 我们开始SOHO现代城的项目时,北京几乎是清一色的灰。没有人与(国际上)的建筑师合作。所以我们与一位提出为建筑上色主张的建筑师开始了合作。这个想法让我们十分兴奋,我们觉得“那一定非常棒!”。这是早在14年前, 1996年的事情了。两年之后建筑落成,我记得南华早报采访了我,文章的标题叫做《为北京带来色彩的人》。 现在来北京,你会发现处处是色彩,却没什么好稀奇的了。这种现象不再是一种突破。但在那个时候,这对于城市是一次有意思的尝试,也可以说这样的尝试鼓励了更多的人敢于作出不同的思考。我们也从中学到,每一次冲破藩篱的微小努力都能激励更多的人这样做。我们开创了“ small office-home office”-即SOHO的概念——现在你会发现SOHO模式的项目遍布全国。我们认识到,北京具有影响力。其他的城市和省份常常来北京学习,也经常模仿。 在长城脚下的公社项目当中,我们邀请了十二位建筑师进行深入的想象进行设计。之后,这种想法在许多省市得到了复制——在山上,在海边等等。一旦一个过程开始了,就能演变成更大的圈子,这是振奋人心的,也让我们感到骄傲。 再谈谈模仿的话题吧。你说,北京具有影响力:开发商和建筑师来到这里接受启发,再回到家乡建造相似的建筑。当然,这让你的工作显得重要起来,但也会有一些尴尬。因为,扎哈•哈迪德式的建筑很可能被曲解为仅仅是一种疯狂的形式。优秀的建筑具有一种无法被模仿的思想深度和美学力量。我认为纵观北京和中国,越来越多的建筑被想象力丰富的设计所启发,却没有把握到让这些设计灵动起来的精髓。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整个区域充斥着粗暴而平庸的建筑。我明白你并没有关注这种现象的义务,但我想知道,作为一支将非传统建筑带到中国的主要力量,你们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张欣:环顾四周你会发现,盒子形状的建筑依然占据主流。我的意思是,它们至少占 99%,流动的形式依然是极少数。也许有些这样的建筑吸引了大量的眼球,比如(由保罗 •安德鲁设计的)国家大剧院。但这样的形式还是不多见。 你知道,我们与扎哈合作了三个项目。这是通过他们自己的实力得到的——他们在和其他伟大建筑师的角逐的竞赛中脱颖而出。现在,一旦这些建筑建成,我们达到了预期目标——高质量,成功开发就一定会有许多人想要模仿。但我认为,你不必认为模仿的质量都很差。十年前,你绝不会相信重庆和杭州能拥有今天的建筑品质,因为那时的建筑很差。十五年前的北京也不会让你想到,今天的它能够拥有这么多高品质的建筑。 我认为,一旦拥有了技术,你提到的反面例子也能成为人们学习的素材。你可以面对这些建筑说:“我想要建造一座这样的建筑,但是先看看它有哪些问题吧。”对于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问题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人也能让问题迎刃而解。 我想这就是中国快速大规模城市化的一个益处——太多建筑涌现出来,坏的想法和建成作品恰好为他人作反面教材。你不需要对建筑小心翼翼地珍惜。在技术发达的西方或者日本,开发的速度很缓慢,每栋建筑都举重若轻,失败的设计或者施工都会被视为一次宝贵机会的错失。 张欣:无论到哪里,我都会参观施工现场,看遍了世界各地。不得不说,中国现在的施工水平还不错,尤其是在这样的速度之下。我刚刚参观过了纽约的施工现场。它们有各种原因引发的各种问题,但最终结果处理得很缓慢。由于时间安排很松,其他的事情也都出现问题。看到纽约最好的新建筑,我想,“中国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做得比这还好。”因为它们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建筑工人)联盟等等,这些都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了施工过程,但结果不理想。这也是中国快速成为世界工厂的原因。许多奢侈品都在中国生产如iPhone和很多东西都是中国制造。十年前你不会相信中国可以生产出这种质量的产品,日本韩国也许可以,但不是中国。我认为一旦有了速度、决心、低成本人力和努力的人们,你就能做到。就拿《Domus国际中文版》来说吧,谁会想到它会在中国出版呢?十年前你不会相信的。当我在十五年前开始这项事业的时候,国内所有的设计杂志还是黑白印刷,纸张糟糕。现在我们生活在一切都可以快速传播的社会,意大利起源的技术或技巧很快就能在全世界进行复制。 咱们回到你们的第一个项目,SOHO现代城。你说SOHO现代城最大的贡献是为北京带来了色彩,北京现在的样子证明了你们的影响力。 张欣:噢,我已经厌倦颜色了。(笑) (笑)没错。抛开最终的接受程度不谈,我知道在那时,这个设计存在争议,许多名人都表示反对。我想知道更多当时的情况。 张欣:我们在SOHO现代城项目上做了一些实验。在建筑上,我们试着加入颜色。在产品方面,我们尝试了“居家办公”的模式,楼上居住楼下办公。我们还召集了一些艺术家在施工现场创作,举办艺术展览。遗留下来的作品,就是你(在 SOHO总部)看到的猪形雕塑。这些艺术家本来把它们放在了(SOHO现代城)办公楼的入口,造成了很讽刺的效果,因为西装革履的人们要绕过一群猪才能去上班。但是一个穆斯林餐厅的老板前来抗议,不想让这些猪放在外面,因为这里是公共空间。于是我们就把它们拿走了。 除了我刚才提到的三件事——色彩,家居办公和艺术之外, SOHO现代城真正革命性的地方在于“精装修”,也就是一切细节都打点好了的公寓——家具和一切都已齐备。 那时候,所有的房子都是一个水泥壳,没有谁家愿意住在千篇一律的公寓里——谁都希望表达自己的创意。但是有一位艺术家拍了一段有趣的视频,他的名字叫汪建伟,拍摄了一栋刚刚建成的建筑——一个只有水泥和管道之类的空壳——但是每栋公寓都已经装修好了。他敲门走访住户,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设计?”这些家庭回答他们喜欢这样或那样的东西。他接着问是谁做的装修设计,住户回答某某公司。就这样,他到每一层都提出了这些问题。走了十层之后,他发现这些住户雇佣的是同一家装修公司,也就是承包商,而这家公司根本不具备设计能力。这件事清晰地展示了人们对自己创造力的错误估计,现实是家里没有人会设计,于是就依赖同样没有设计能力的承包商。 我那时已经知道了这样的情况。我去过很多这样的住户家里,发现它们千篇一律,设计也很糟糕。于是我们有了提供装修完善的公寓的想法,这样业主就可以直接入住。 有人说,我对特立独行的向往不会允许这样的做法。我记得,我们做了四种风格的样板间:一种选用了中式传统家具,一种是宜家风格的现代家具,一种选择了更加艺术化的表达,等等。这些样板间告诉人们,即使是在标准化的装修——木地板之类的东西之下,你仍然可以通过家具的选择和摆放这种自己会做的事情来表达自己的创意和风格,而不是通过自己不会做的事情,比如设计灯光、地板等等。 这就是开始,我还记得当时激起的愤怒。媒体说:“这永远不可能成功。谁愿意购买这些已经成型的公寓呢?”但是我们很幸运,它从一开始就成功了。我们发布了它,市场和消费者接受了它。许多人前来参观,对样板间的不同风格表示赞赏。当然,那是96年的事情了。现在,即使是做千篇一律的中档住宅的开发商,提供的也是装修好的房子。他们都做精装修,没人再销售空空的壳了。 但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要引起争议的,因为你冲击了人们对该与不该的认识。我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说明我们在尝试新事物时遇到的阻力。 来自谁的阻力? 张欣:任何人。它可以来自媒体,其他开发商,设计院,凡是你能说出的都有。但是真正的考验通常在于:市场会喜欢它吗?我也渐渐学到,除非你做了良好的定位,否则很难让市场接受。如果你只是将新事物推出,人们还是不知道它好在哪里。所以你需要以人们能够理解的语汇来告诉他们,为什么这种流动空间是有趣的——就像我们用四个样板间来说明,即使是装修好的公寓也可以表达个性。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 你们如何以这种方式来工作?你们还用了哪些其他资源来阐释这些新概念? 张欣:要做的工作有很多。现在我们有太多的交流渠道,人们的认知通过许多而非单一的渠道形成。你我的谈话可能会被一些设计师读到——这就是一种形成对SOHO印象的渠道。但消费者可能没有读到,于是他们对SOHO的印象可能就要通过参加我们的圣诞晚会来形成。通过不同渠道向不同的群体进行宣传是一种长期的努力。随着纸媒的势力在阅读中渐渐衰弱,许多其他形式的媒体将变得越来越有趣。 我们在微博上消磨大量的时间,我的微博大概有一百万个粉丝,相当于我也运行着自己的媒体。我已经很少坐下接受纸媒的采访了,但这次是因为你们Domus是一家与众不同的张欣:我看到我丈夫在用它,才开始写的。我看他开博客的时候心想:“我没有时间写博客。”所以我只是他的博客读者,而不愿亲自去写。之后我们开通了微博,我发现“哇,它很迅速。”而且似乎还很上瘾。于是我开始自己使用它,我的第一条微博是关于扎哈•哈迪德和妹岛和世的。它关乎设计,因为我认为应该从我所熟悉的东西开始。但渐渐的,我发现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微博上。我认为现在,有六千万到八千万人在新浪网上写微博,而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对设计感兴趣。于是,我开始写更多设计之外的东西。我还意识到,与经过编辑的访谈相比,这是一种更加直接的沟通方式。连过程也是不同的:在这场访谈中,我们在说话;而在微博中,我思考。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思考的我而非谈话的我,我喜欢这样。我开微博已经有一年了,已经养成了每天发微博的习惯。我有时写关于设计的东西,但这并不是全部,大概只占10%。 你的微博读者会从你做的很多事情上形成对你的总体印象。在我开始微博之前,我被视为一位开发商。你采访我的时候,你有一个特定的话题,因为你对建筑和设计感兴趣,但这只是一部分的我。读到这篇文章的读者会想:“噢,这就是她。”但实际上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这也是我认为微博能够面面俱到的原因,它呈现得非常完整。你可以评论当下的事件,介绍设计,抱怨家庭,表达做慈善的决心 ……这一切放到一起就让人们觉得非常有趣。所以我现在不花太多时间做媒体工作,大部分都依赖微博。 我听说,在你刚开通微博的时候收到了相当多的负面回应? 张欣:有吗?我不知道。 福布斯杂志有篇文章提到,你说,人们对于开发商怀有的高度敌意让你感到十分震惊。 张欣:噢,没错。你发微博的时候,要面对一大群的听众。我现在有一百万听众,却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反映了社会的现实,我们的社会正在反对建设和权威,我认为这是一种蔓延在社会中的情绪。 我曾经认为,作为开发商,如果我能生产好的产品,提供好的职位,依法纳税,并且为城市增添漂亮的建筑,就算做得很不错了。那时我没有意识到,即使我做了你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如果整个社会不是那么正确,被定位为成功开发商的我,仍然会面对这些问题。因为很多人都缺乏机会,于是将不满指向了制造了更多机会的人。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怎么会知道是这样呢?人们不会来告诉你的。但是在微博上,人们天天都在写这些。所以我说,百分之十到二十的评论都是负面的,但是百分之八十到九十都是正面的。这可能有些选择上的偏离,因为我微博的粉丝可能比较认同我,对吧?如果以整个社会来看,负面的比例可能还要再高一些。这就是我从微博上学到的东西。 你有没有和其他的开发商讨论过,如何转变人们的这种看法? 张欣:没有。走自己的路吧。继续写微博,人们会了解你的。我认为过去的一年中,坦诚写微博的习惯对我大有裨益,人们对我是谁、我做什么的认识更全面了,另外我认为人们对成功开发商的偏见也在消退。 这么说,你认为中国的成功人士是否应该更加积极地参加社会活动,以便让他们更少受到你所提到的那种情绪的伤害? 张欣:我认为技术给了个人达到这个目的的能力,我们应该好好利用它。不只是开发商,所有人都应该这样做,所有人。社会有太多的偏见,它本身就是各种偏见的集合。现在,技术给了我们消除这种偏见的机会。 你觉得它帮助你摆脱了偏见吗? 张欣:帮助很大,我可以感受得到 ……如果人们不喜欢你,就不会在微博关注你。粉丝的增加意味着他们喜欢你。 你会关注那些对SOHO或者中国城市化持批评意见的人吗? 张欣:我关注了大约60个人。包括个人和新闻机构——比如Ft.com,还有新浪和CNN的头条新闻等等。所以大约是一半人物、一半新闻。 这是很有意思的:有些人通过微博摆脱了偏见、得到了益处;但是也有些人为自己树立了错误的形象,因为泄露自己的真相而成为了微博的受害者。 我想,这也是通过评论家庭或政治事件建立全面形象的风险之一。 张欣:如果你精神消极,它会流露出来,因为你一直在对所有话题发表微博评论,态度无处藏身。我认为人们对微博如此上瘾的原因就是它的真实。你可以伪装一两次,但是每天都发微博,最终会让人们对你有一个大体的印象,这比阅读你的个人资料要好的多。 也许,但微博仍然是某种形式的表演,不是吗? 张欣:不。一个人怎么可以演的那么好? 有些人几十年都在演。实际上我是说,微博是一种公众行为。 张欣:它表达了你对事物的观点,对吗?不论这是不是一种公众行为,都是你的观点。我必须告诉你,这本身就是一种带有偏见的评论。 哪个? 张欣:你认为微博是种公众行为的观点。为什么它是行为?它只是一条评论,是你对事物的看法。 观点本身可能不是行为,但在网上发布就是一种行为了。 张欣:但这正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行为。为什么人们要写关于自己的博客,然后发布出来?是因为我们拥有与他人交流的巨大欲望。这让我们成为人。 最后,我想提个关于未来的问题。SOHO本身有长期战略吗?在你看来,公司在接下来的15或20年中会做些什么? 张欣:现在,我想我们会把手头的项目继续做下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建造的机会是什么时候。现在有大量的建设机会,每一个都是一种特权。这些特权可能很快就会消失,因为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建设速度极快。所以,很难说我们接下来20年会做什么。但我可以预见的是,SOHO在接下来5年中的重点仍然是在北京、上海加紧建设,为它们注入新的建筑语汇。 张欣是中国房地产业的第一批私营企业家之一。她与丈夫潘石屹于1995年创立的SOHO中国,已经成为北京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作为SOHO中国的CEO,张欣在2007年10月带领公司在香港联交所上市,创造了当今亚洲地区最大的商业地产企业IPO。 张欣为SOHO中国的项目赋予概念,在建筑美学和商业价值之间取得了成功的平衡。她与丈夫通过建造高效率、多功能、满足中国新需求的空间,将SOHO(居家办公)的概念成功引入了中国。除了开发一系列位于北京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外,张欣还投资开发了两处高端度假地并获奖,并凭借其中的“长城脚下的公社”获得2002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建筑艺术推动大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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